2007年10月4日 星期四

對媒體與政治之間的一點思索

文/屠乃瑋(公視資深製作人)
小時候寫作文,經常套用『光陰似箭,歲月如梭』這樣的形容詞,其實直到邁入中年,才真正了解什麼叫「二十年倏忽即過」。二十年前,我剛出校門便進入新聞界,這些年來台灣解嚴、報禁解除、有線電視開放、政黨輪替,讓我有機會去思索媒體和政治的關係。

1989年11月22日,潛回台灣的「黑名單」」郭倍宏現身台北中和體育場,為民進黨的候選人造勢。當時我在中視當記者,必須在自立晚報同業掩護下,隱藏身分在群眾中穿梭採訪。而事實上,我在「520農民請願運動」的警民衝突中,就是因為中視記者的身分,而被抗議群眾踹倒在地。在那個國民黨壟斷媒體的時代,「中視」被視為國民黨政權的傳聲筒,「自立」被視為自由民主的倡議者,反對運動的群眾以此區分並對待不同記者,那樣的情緒不難理解。但當時我總是相信:隨著政治民主化,媒體終究能擺脫政治的桎梏。

2004年3月21日總統大選之後,國民黨的支持者在總統府前徹夜抗議,一位剛從現場採訪回來的同事告訴我:身為公視記者很幸福。因為他看到「泛藍」的群眾把敗選的憤怒情緒,衝著「綠色媒體」記者身上發洩,民視記者在現場幾乎無法進行採訪。令我難過的是,不一樣的世代與群眾,卻一樣拿政治立場來區辨媒體、對待記者。過去是一黨獨大控制媒體,現在是媒體各自選擇向不同政黨傾斜,政治與媒體的關係,只是用新的不正義取代舊的不正義!而在民眾心中,更是牢牢認定媒體記者各有立場,絕非公正不倚。

有一個新聞部主管曾經公開說,他根本不必擔心「平衡報導」的問題,因為各家媒體有不同的政治立場,對整個台灣社會來說就是一種平衡。這種推論明顯有誤,就好比一個人同時吃了過鹹和過甜的菜,絕不能說他吃的菜加總起來是鹹甜適中。只是,新聞人明知自己所屬的媒體幾近政黨化,卻以錯誤推論自我說服,究竟為什麼?

有一個中學老師告訴我,他總是指派班上調皮的人來維持秩序,有時候調皮蛋就此收歛行為,班上也井然有序;有時候調皮蛋反而會肆無忌憚,班上秩序也跟著變壞。這個方法的成敗關鍵在於,被賦予權責的學生,有沒有因為要對全班負責,而約束自己調皮的習性。我想問的是,記者基於職責以社會公器之名接近政治、監督權力,有沒有因此而戒慎恐懼、約束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權力欲念?

原初部落的祭司要戴上面具,以示脫去凡人面貌,與神溝通;英美法系的法官必須戴上假髮出庭,以示超越人性,以神性來作審判。我常想,當記者採訪政治權力運作時,有沒有戴一個無形的面具?當記者對政治人物有所臧否時,有沒有戴一頂無形的假髮?如果沒有,記者與媒體業主同聲一氣,甘心為政治勢力所用,甚而以職務之便謀取自身利益,這樣的行徑也就不足為奇了。

媒體人經常把專業掛在嘴邊,我想在這裡提出一個媒體人面對政治權力的專業指標,那就是「分寸」:個人與職務之間的分寸、媒體與政治之間的分寸、私利與公義之間的分寸。尤其是我們這些在威權時代受教育成長的人,更必須誠實觀照自己面對權力時的態度。因為人們在心理上對權力的反感和依戀,往往是一體兩面。而曾經懼怕或對抗過權力的人,也不自覺地會想趨近權力,擁有權力。新聞人如果沒有深刻反省權力的本質,就很容易不自覺地逾越分寸,以新聞之名涉入政治。

政治解嚴、媒體解禁,台灣才得以回到民主常軌。二十年來媒體形式推陳出新,媒體勢力各有消長,但是如果要想突破專業高度,就必須先追求思想深度,拉出媒體和政治之間的距離。每一個新聞人謹守分寸,便是整個媒體向前跨出的一大步。這條路,只要開始就不晚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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