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碩斌(聯合報前編輯、世新大學社會心理系助理教授)
1988年開放報禁那一天,預告某種時代的來臨。什麼時代,以我八九年的報紙編輯體驗,我會感嘆,是影像社會的時代。1993年,政治勢力退離報業的第六年,資本主義成為唯一王者,「兩大報」輕鬆擊垮其他對手,聯合報系一場編採招募,出現一千八百人應考的歷史畫面。我在那時開始體驗台灣報業,危機其實潛伏在風光背後。不公開的發行資料指出,那時每日印報147萬份,打破整數關卡的150萬慶祝蛋糕已經備妥,只是,蛋糕卻一直機會沒有推出來。
蛋糕沒有推出來,是因為發行量由峰頂下跌,一直到今天的不到40萬份。原因當然很多,意識型態的選邊是一個,所以三大報時代不久就到來。但我的感受裡,另一個更令人吃驚而無奈的力量,其實也就是造成四大報時代的力量,是文字讓位於影像的社會變遷。
我從1993年底尹清楓命案前後開始上線編報,最初幾年,文字在版面的地位很高,周一至周四新聞爆炸的時段,報紙一個全國版面可以容納八千字,編輯經常要悠游在兩萬多字的來稿中篩選,沈浸字海是編輯工作的基本態度。如果大量來稿砍不下手,放棄平庸的照片,絕對是標準作法。
在這種文字優位的邏輯下,不砍傷記者文字的因應方法,就是縮小字體。在我工作生涯裡,至少碰到兩次縮小字體的改版行動,為了是容納更多文字。
但1990年代末,隨著有線電視、網際網路的茁壯,報紙發行量跌落,挽救赤字人人有責,編輯部能做的,除了配合業務單位刊載「編業合作」新聞,更重要的是
找回讀者。不過,就如同麥克魯漢形容的「印刷文字的視覺社會」即將逝去,「電子音像的觸覺社會」銳不可當,報紙還能做什麼呢?作為印刷資本主義的代表媒體,報紙除了擁抱文字還能做什麼?
文字優位的報紙無路可出,最後決定停止認識自己是文字媒體。悲劇即將來臨。兩個措施終於降臨編輯台,其一是標題字數減少、字體放大,其二是版版有照片,鼓勵製圖表。
一片字海,成為斥罵編輯的髒話;圖片太小,代表版面沒有焦點;通欄標題,由
教科書的禁忌成為規定。表面上似在「增加可讀性」以留住讀者,實質上也是報紙從「文字優位」移轉到「影像優位」。
對於這個趨勢,新聞界都在罵,罵現代人的不看書、罵草莓族的爛文筆。然而,以文字維生的新聞人竟必須目睹文字死去的悲劇,彩色照片醒目駭人,犯罪流程圖解精美,表格數字整理。一切原本堅實閱讀的文字,現在都變成目光隨意撇過的圖案。是的,就如馬克思被布爾喬亞打散的傳統社會,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.,然後呢?一切神聖的都被褻瀆之後?是進步的快樂生活,或是另一個等待毀滅的世界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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