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11月16日 星期五

「黑暗之幕」將成事實?戒嚴與報禁解除二十週年的憂思

文/胡元輝(公共電視總經理)

解嚴,對年輕世代而言,已屬歷史課題,甚至被歸類為「蝦米碗糕」的陌生詞彙。

解嚴對媒體產生何種衝擊?即使對目前在大眾傳播相關科系就讀的大學生來說,同樣屬於歷史研究的課題。甚至,只是一個應付考試的「考古題」。

今(二OO七)年七月十五日,適逢解嚴二十週年。某機構記者在該日前夕以電話採訪我,希望我談一談解嚴前後的媒體變化。坦白講,筆者已在多個場合答覆過此類問題,亦曾撰文予以解析,不免對之感到乏味。但,不同的時間點可以有不同的思考點,對於不知解嚴為何事的年輕朋友,重新詮釋歷史課題,仍有助於歷史意識的培育。


解嚴,誠然是一個具有象徵意義的分界點。自玆而後,台灣社會解除政治力的束縛,奔向自由與開放的年代。

解嚴,當然也只是一個具有象徵意義的時刻。任何社會的變化絕非起自某時某刻,早在解嚴之前,反對威權束縛的力量便已蜂湧而起。

我因此答覆這位記者,就象徵意義而言,解嚴前後的媒體生態的確出現極大的變化,只不過,並不能把解嚴日視為此種變化的戲劇性轉折點。

媒體生態的鉅大變化為何?一言以蔽之,就是政治力隱沒,市場力崛起。何以謂政治力隱沒,因為解嚴後政治力並未消失,只是外顯的控制不再,轉以市場的機制操作。至於市場力則因法制與人心的鬆綁,不僅堂而皇之,而且百無禁忌地成為媒體操作的最大律則。

二十年來,台灣的媒體真是風起雲湧、前仆後繼。從正面的角度來看,百家爭鳴既打破了壟斷的言論空間,又釋放了禁錮的民間活力,台灣社會將很難再走向封閉的思維與體制;但是,從負面的角度觀察,百家爭鳴業已淪為百家亂鳴,掙脫束縛的言論空間並未成為提昇民主品質的公共領域,打破禁錮的民間活力亦未成為推動國家進步的公民社會,憂心忡忡者乃直言:台灣的媒體生態怎是一個亂字了得!

筆者於媒體服務期間恰跨越解嚴前後,對於媒體生態的變化自是歷歷在目,甚至是刻骨銘心。儘管筆者無意美化解嚴的意義,亦無意貶抑解嚴後的媒體變化,但終究得捫心自問:追求新聞自由所為何來?如果只是換得失序與失格的新聞生態,其進步之處又在哪裡?

解嚴前,社會對新聞工作者常贈以「無冕王」的期許。解嚴後,筆者常聽到的封號卻是「公害」與「亂源」,甚至還有一段時間流行「屠宰業」、「製造業」、「加工業」等等的譏評。名詞的變化雖不足以代表媒體變化的全面,可是每當筆者在演講場合面對諸如「舔耳案」、「灌票事件」、「腳尾飯事件」、「瀝青鴨事件」、「黑道嗆聲影帶案」等等的詢問時,雖不至於無詞以對,卻不免「心虛氣短」。

有人或許會質疑,媒體亂象不獨出現在台灣,其他國家亦然。君不見美國連著名的質報「紐約時報」也會發生記者布萊爾(Jayson Blair)連番造假事件(2003年);另一質報「華盛頓郵報」亦曾發生記者庫克(Janet Cooke)因虛構新聞,以致退回普立玆新聞獎的事件(1981年);甚至英國著稱於世的公共電視BBC今年也接連出錯,台灣媒體又何能倖免?

至於一般商業媒體,各國之間就更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而已。為台灣媒體辯護者聲稱,台灣的媒體批判者老愛指摘商業電視追逐無聊八卦,於人生意義何干?但電視事業發達的美國亦復如是。以社交名媛芭莉絲.希爾頓(Paris Hilton)的新聞為例,儘管廣為美國媒體依賴的美聯社,曾於今年二月以停止報導一周的方式,實驗性地抵制她的新聞炒作。但顯然成效不彰,芭莉絲的新聞迄今仍為多數媒體所鍾愛,氣得MSNBC電視台的晨間主播蜜卡.布里辛斯基(Mika Brzezinski)直接在播報台上想要燒掉她的新聞稿。

此外,也有人認為,從現代媒體誕生的那一刻開始,媒體的問題就不曾間斷,對媒體的批評亦從未止歇。傳播學者艾倫(Stuart Allan)在追溯報紙的發展史時便指出,報紙以無黨派立場的報導方式,呈現社會真實,促進公眾利益,乃是相當晚近的發展。性、醜聞、煽色腥、暴力、怪力亂神反而是十七世紀以降,普遍為早期報紙所青睞。因此,若要說媒體之亂始於今日,毋寧是不合事實的說法。

不過,事理果真如此?媒體亂象固然早已有之,而且舉世皆然,可是,失之毫釐,差之千里。台灣媒體之亂已到「亂無所懼」及「亂無可制」的地步,如不能有效遏止,即時導正,其亂足以誤國、敗國。

台灣的媒體生態何以是「亂無所懼」?同樣以美國為例,前述美國紐約時報及華盛頓郵報出錯之後,不只兩名記者俱遭開除,難以在新聞界立足。更重要的是,疏失出現之後,兩報皆有深刻檢討,不僅向讀者提出完整報告與致歉外,前者並改變多年來的立場,設置獨立監察的公評人,後者則重建消息來源的管理制度及報導準則。不只紐時與華郵如此,美國媒體界犯錯固不可免,但自我檢討的力量仍存,社會清議的力量亦強,因此尚不致於落入是非不分、對錯不明的窘境。台灣的媒體亂象則反是,往往錯了猶振振有辭,就算勉為其難的認錯,亦無意認真檢討,警惕來玆。長此以往,媒體公信力將徹底破產,媒體對民主政治所應發揮的功能亦將如鏡花水月。

台灣的媒體生態又何以是「亂無可制」?其他國家的媒體之亂,其範圍與程度通常有其界限,此雖與民主文化的成熟度有關,但更重要的,猶在於媒體圈存在一股穩固的標竿力量。歐洲國家的公共廣電體制固是鮮明的例子,美國商業體制中的質報何嘗不是如此。正因為這些媒體的存在,使得媒體生態不致失衡,唯利媒體亦不敢使壞。反觀台灣,既乏足以抗衡商業媒體的公共力量,又缺少屹立不搖的商業典範,媒體亂象又焉能不伊於胡底。

愛深所以責切,任重所以期遠。解嚴之後的台灣媒體當然不只有亂,也有其序;不只有破,也有其立;同樣的,台灣媒體之亂亦不能單責於媒體,從政商力量無孔不入的媒體操控,執政者缺乏媒體政策的理想與見識,乃至閱聽眾媒體素養的匱乏,在在使得媒體亂上加亂。但,我們還有時間等待果陀嗎?我們還能陷溺在雞生蛋、蛋生雞的諉過邏輯中無所作為嗎?

解除戒嚴二十週年方過,報禁解除二十週年的日子又已到來,在華盛頓郵報擔任二十餘年總編輯,並為華郵帶來崇高聲譽的布萊德利(Ben Bradlee),任內曾歷經水門事件、五角大廈文件揭密事件等洗禮,卻因為記者庫克造假事件而蒙羞。他在回憶錄中公開稱該事件是他從事新聞事業中「最黑暗的一幕」,痛心之至,溢於言表。台灣的媒體界對於連串的醜聞,可曾有如此深沉的自省?若無,「最黑暗的一幕」終將成為新聞史對我們的不堪評價。